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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晨无衣
本文总字数:30606
田七龙骨 作品
Lil0 绘图
程墨慢慢抬起双眼,他仿佛是一株新笋拔节而起,每一寸都是傲然现于天地的崭新模样。
【系列介绍】
作者田七龙骨,自称生长于北方小城,嗜吃嗜睡嗜书嗜网。耽于幻想,却常懒于着笔。2010年开始码字,作品以幻想为主,写有《阆风》系列。《无衣》系列,是其武侠小说处女作。《无衣》描写的是入关不久的满人朝廷大员景亲王设计诛杀江湖豪杰,九火盟门下弟子高德顺和手持“天罚令”的神秘道士顾卿河在这场阴谋中战斗的故事。
神医
道路越走越偏僻,大路变成小路,小路变成小径,最后,小径彻底消失于灌木和蒿草之中。这场雨也来添乱,全无夏日的爽烈,竟细细密密地下了两天,如同从天际挂下一块灰布,无边无垠,遮得人心头发堵。
而这些还不是最糟的。
当马车猛地一歪,差点翻倒时,德顺愤愤地大叫一声,明白自己还是把马车赶进了泥坑。
德顺扔下鞭子,掀开湿淋淋的斗笠,转头去看,车厢内顾卿河正趴在角落里。他重伤之后又中剧毒,几乎连翻身之力也没有。马车一歪,他也像个面口袋一般被抛起来,摔得七荤八素。
“你怎样?”德顺问。
顾卿河“哼”了一声,表示他还活着。
德顺跳下车,赤脚站在雨里,皱眉看着那个泥水翻花的大坑。拉车的马匹老弱无力,走上大半日便四蹄发抖。这辆车更是残破不堪,一路走来“吱吱”作响,此时才一陷入泥坑,车辕便扭曲了,整个车轮都没入泥水,眼看着车厢也渐渐歪倒过来。
大雨无休无止地浇在身上,德顺跳进泥坑咬牙去扛车厢,努力半晌,却只是扯开了后背的伤口,痛得他双眼发黑,再定睛一瞧,车轴也裂了。
德顺狼狈地喘息半晌,敲敲车厢道:“车坏了。”
雨声簌簌,顾卿河的声音弱不可闻。德顺没听清,凑到车窗边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太笨!”
德顺怒道:“我笨?难道天下就你聪明?再胡扯就把你丢进野地里去,再也不管了!”
顾卿河半晌不语,想来是无力说话。德顺也不好再骂他,只去把老马从车辕上解下,手里扯着缰绳,心里焦躁无比。
顾卿河说的那个神医就住在这片山里,但他们入山已足足走了两日,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华北山地虽无高峰,但这连绵无际的丘陵,简直不知何日才能走到头。顾卿河所中的“碧云天”之毒本是中者立死,能活到今日已属意外。德顺虽然还像往常一般与他拌嘴,但瞧着他肤色一日比一日发青,话越来越少,自己也着急上火。
老马艰难地踩着泥水,被牵到车厢旁,德顺半扶半抱地将顾卿河弄上马。惨白雨帘之下,顾卿河的脸色青郁,全无人色,德顺心中一紧——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经得起马背颠簸。
可若要继续前行,只能如此。
没有马鞍,德顺撕了几条布带,再加套索,将顾卿河松松地绑在马背上。顾卿河全无力气,听凭德顺处置,脸庞很快被打湿,雨水沿着他湿漉漉的头发直流下去。
鼻腔忽地一阵发涩,德顺将自己的蓑笠盖在顾卿河头上,遮住他的脸。德顺不愿看见这个家伙的垂死之态,在德顺心目中,顾卿河留给自己的印象永远是鹰隼一般仗剑跃出风雪,而不是趴在老马背上奄奄一息。
他手执马缰,吆喝一声向前走去,擦了把脸,不知那是雨还是泪。
泥泞的小道执拗地吸住人的脚,每迈一步都要花极大力气。老马的四蹄在泥水窝里不停打滑,几次都差点把顾卿河摔下去。德顺又拉又打,终于让这匹老马攀上了山。
他站在山顶四面张望,只见微黑的雨云在阴沉沉的天际流逝翻滚,远山近野都在雨中现出寂寥之色。天地空阔荒莽,唯有漫漫雨水充塞,仿佛世上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无人迹。
德顺从未恐惧过,从塞外至京师,他也曾数次身临绝境,却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寒意一直从内心深处透出来。他转头去看全无知觉的顾卿河,心中出现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若是他死了……
似有一柄重锤“轰”地击中心底,整个世界都是空洞无垠的回声。若是他死了,世界上只余自己,微末的自身何以承载这磅礴的寂寞?
他不敢再想下去,正要催马下山,忽见前方山坳中似有烟气散出。他定睛一看,那袅袅烟气来自于一片树林后,那并非雨云,而是炊烟!
德顺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终于到了义川村!
顾卿河说的那个神医程墨,就住在那里。他一拉缰绳,赶着疲惫不堪的老马一步一滑地向山下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一抹炊烟看似不远,可好不容易下了山,才发现还隔着一片宽阔的林地。德顺又走了大半天,这才看见村庄的轮廓。那是一片不小的村子,铺满整个山坳,想必人口颇多。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传来,在连绵的阴雨中送来一丝人世之暖。
几日跋涉至此,终于可以松口气,德顺快步走入村中,想找人打听程墨住处。不想这村子远看虽大,入内才发现房舍大多残破,更有许多房子已塌了架,只余残垣断壁。四处荒革蔓生,不时“扑棱棱”地飞起野鸟来。
前方一阵乱响,却是一个泥猴般的小孩“扑通”跳下矮墙,一双赤脚踩得泥水四溅,“噼里啪啦”地跑向村里。
德顺一怔,叫道:“喂,等等!请问……”
那小孩并不理他,只是拔足猛跑,口里高声叫着:“快来快来,葫芦婶打架啦!”话音未落,也不知从何处“噌噌”地冒出四五个小孩,都是全身泥水,向前跑去。
这些村野孩子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不整,有的甚至裸着身体,最小的一个走路还不稳当,连滚了几个跟头,摔得满头满脸的泥,爬起身还是兴冲冲地向村内跑去。
既是吵架,想来就有入围观,可以打听神医程墨的住处,德顺牵着马便跟了过去,走了没几步,果然就听见隐约的喊叫声。
德顺绕过几堵矮墙,吵闹声忽地提高,只听一个凌厉嗓门连声叫着“你赔你赔你赔”,那声音尖锐刺耳,如铁铲摩擦锅底。
眼前是几根歪扭篱笆围起的一间简陋茅屋,屋顶茅草已经霉变发黑,也没有门窗,房子只是黑洞洞地张着大嘴。院内泥泞肮脏,有一男一女和一头死猪。
那男人身形瘦削,满面病晦之色,身上挂着一条脏皮围裙,一头乱发被雨水浇得甚是狼狈。一个胖大妇人正站在他对面叉腰大骂,嗓门洪亮。
“你这黑心短命的鸟汉子,你的劁刀子没准头,怎不劁了自己,倒把我的猪治死了!”
想必这妇人就是葫芦婶。那群孩子听她骂得带劲,“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转头去看男人如何还嘴,那男人却一言不发,只垂头在雨水里站着。
葫芦婶见状愈发生气,叫道:“贼没廉耻的货,自己手艺不行,反赖我的猪有病!我家三花儿能吃能喝长得肥壮,哪里有病?倒是你汗邪了发瘟!赔钱!你要不赔,我就撅了你的劁刀子,掀了你的狗窝!”
男人讷讷半晌,挤出一句:“我……没钱。”
围观的孩子唯恐天下不乱,见他一副窝囊模样,竟还耍赖不赔,一起放声乱嚷。一个骑在墙垛上的孩子高声叫道:“穷光光,酒三斗,劁了猪,养家狗!”
那些孩子听了都跟着唱起来,一时靡靡阴雨中全是朗朗童声,凄苦气氛里掺进些滑稽,旁边的几个大人脸上也露出讥笑来。
吵闹声如同助威,葫芦婶杀气腾腾,上前一把推开那男人,口中骂道:“没钱?整日灌黄汤还说没钱?”她大步冲进破草房,只听一阵掀锅揭瓦的“乒乓”声从屋内传来,板凳和粗盆破碗不停地从门洞内飞出。
想来屋内真的没翻出值钱之物,葫芦婶片刻便走出来,口中兀自辱骂,一双小眼在院中打量,忽见房后破棚内拴着一头驴,眼中一亮便跑了过去。
见她要牵走男人的驴来抵账,孩子们立时起哄大叫。葫芦婶还未走近,棚内茅草堆里突然冒出一条黄狗。那黄狗又老又瘦,身上生着癞痢,还跛着一条后腿,可眼光却锐利一闪,爆出令人心惊的青白色。
葫芦婶吃了一惊,只怕它会扑上来咬人,却听男人在身后道:“那头驴……不是我的,是别人送来骟的……”
他话音懦懦,却立时补足了葫芦婶的勇气,她立时冷笑道:“还有人敢让你干活?是不是钱多烧得屁股生了疮,坐不住了?”她大步上前去牵那驴,黄狗威胁地低吼几声伏低身子,眼睛却先探寻地向男人一瞥。男人颓然低头,黄狗见状似有些惶惑,慢慢缩身退进草棚之内。
“治死了我的猪,就拿你的驴抵债!”葫芦婶牵驴便走,“大伙都瞧见了,这夯货没拦我,让我牵驴,可不是我欺负他!”
她一手牵驴一手拖着死猪后腿,骂骂咧咧大步离去。一众小孩跟在她身后嬉笑打闹,一路还唱着“穷光光”的歌谣。
德顺见闲看的几个村民也要走,忙拦住一个干瘦老头,问道:“叨扰大叔了。请问,神医程墨住在哪里?”
“神医?”那老头翻翻眼皮,爱理不理,“什么神医?不知道!”
“这里难道不是义川村么?”
老头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哪有什么神医!”说着一甩手径自离去。
四下的人一时都散了,只有雨水淋漓,打在地上泥坑里泛起涟漪。院中那男人独自呆了半晌,弯腰去拾葫芦婶扔在地上的杂物,一件一件,动作缓慢,瞧着令人心酸。
德顺迟疑片刻,向他问道:“请问,你知道神医程墨住在何处么?”
男人仿佛没听见,转身便要进屋。
马背上趴着的顾卿河这时却冷哼一声,低声道:“江湖上都说大顺事败,‘冰直白枪’程墨挂枪归隐。万万想不到……他隐居所在竟不是云水幽深的佳处,反是这烂泥荒村,还受尽无知泼妇的欺辱戏弄!”
他声音低弱嘶哑,说出的话却令那男人身体一颤。男人停了一停,似要转过身来,肩背却愈发驼了。
男人最终还是抱着手中的东西进了茅屋,没理他们。
德顺疑惑地瞧向顾卿河,可他却无力对德顺解释太多,只低声道:“咱们到了。”
逃人
茅屋内极狭小,散发着滔气与霉味。
房内简陋,本就没什么家什,此时已被葫芦婶砸得乱七八糟。德顺扶正床椅,不客气地将顾卿河放在唯一的床上,又找来几只破碗放在床脚,接住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程墨对德顺的举动视若无睹,仿佛这屋子不是他的家。他缩身坐在门口,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只酒壶,看着门外淋漓的阴雨,不时灌上一口。
这邋遢酒鬼分明是个兽医,连劁猪的手艺都极不可靠,哪里像神医?又怎会有什么“冰卓白枪”的威风名号?
若在从前,德顺定会认为顾卿河搞错了。可二人相处日久,德顺知道他总有超常之举,便也一心认定这男人就是神医。德顺掏出身上所有钱堆在桌上,恭敬说道:“我二人慕名而来,请程神医救我兄弟一命!”
碎银子混着铜钱,虽不算巨款,却也是不小的一堆。程墨境况如此凄凉,这些钱对他该是极大诱惑。可他并未转头,又喝了一口酒,半晌才哑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他说你是,你便是!”德顺大声道,“请你帮帮我们!他被废了武功,又中剧毒,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德顺生平从未哀求过别人,此时一开口,便觉酸涩窘迫。他涨红了脸,声音也微微颤抖,对程墨作了一揖。
程墨仿佛没听见,浑浊双眼只望着门外的烂泥地。德顺大急,想起一路的艰辛担忧,简直就要双膝一软跪下哀求。
门外影子一闪,却是方才那黄狗钻进屋里,围着德顺和顾卿河嗅了嗅,又将鼻子伸进德顺的包裹。包裹里有几块干粮,已被雨水浸湿。德顺打开包裹,将干粮分给它。它瞧瞧德顺,又转头去瞧程墨,发出低微呜咽。
它皮毛尽湿,瘦得肋骨都显了出来,显然已饿得不行。此时有人给吃的,它却先要求得主人应许。程墨见状也是一怔,半晌才弱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黄狗立时跑上前,小心翼翼从德顺手中衔过干粮,吃得津津有味。
房内一时静默,三人都看着它大嚼,一股凄凉之意渐渐泛起。
程墨猛灌了一大口酒,似是鼓足勇气道:“抱歉,我已不能治病了。”
德顺惊道:“为何?”
“程墨已死,死人是不会治病的。”
“你哪里死了?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德顺纳闷。
程墨垂头不语。
德顺刚要再说,却听门外有人高声叫道:“丢了我的驴?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高壮汉子冲进院内,一脚踢飞一只板凳,大叫,“程劁刀子,你给我滚出来!”
程墨无奈站起,走出门外对他道:“你那头驴……”
他话还没说完,大汉便踏步上前,一拳捣在他胸口,将他打了个趔趄。
“你奶奶的,敢拿我的东西赔别人?”大汉口中怒骂,踏步上前揪住他便向外扯。程墨毫不反抗,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
院外喧闹再起,那些孩子不知从何处又钻了出来,与一些村中闲汉堵在篱笆外看戏。又有小孩拍掌唱道:“穷光光,酒三斗,劁了猪,养家狗!”哄笑再起,众人都乐不可支地瞧着程墨在泥里打滚。
这村中人怎么专以欺人为乐,还专门欺负一个人?德顺实在看不下去,冲出屋子叫道:“住手!”
大汉正要上前去踩程墨,听见德顺大嘁,收脚已来不及。忽觉膝上一热,接着便是剧痛,整个人歪歪扭扭地摔向一旁,好不容易才站稳。
正是德顺一掌拍在他腿上,将他推了出去。
他又惊又怒,瞪眼看着德顺,见他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外乡少年,便一捋袖子骂道:“哪里跑出来的野小子?也不打听打听,义川村方圆百里,谁敢动我胡皮一根指头?看我今天不打折了你的腿!”
德顺怒道:“你别欺负人!”
胡皮挥拳扑来,德顺闪身避过,不想与他纠缠。胡皮本就是个村野泼皮,平日不少打架,极为奸猾,他见德顺似是有些身手,当下抄起篱笆上搭着的一根杠子,狠命向德顺砸来。德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一掌砍在他腋下。这一掌使了三分内力,胡皮只觉胳膊底下似夹了团火炭,哀叫一声丢了杠子,蹲在地上Ⅱ申吟起来。
想不到素曰总挨欺负的程刀子竟有了打架的帮手,院外看热闹的村民一时都看呆了,连小孩们也忘了唱那骂人的童谣。
德顺扶起程墨,转头对他们喝道:“别看了,有什么好看!都走都走,别围在这里。”他虽年轻,但也是经历过江湖上的风浪的,眼神颇有威慑之意,众村民见状不敢说什么,都要抬脚散去。
不想地上的胡皮忽然惨声叫道:“没王法啊!抢了驴还打人!没天理啊!”说着爬过院中泥地,捡起杠子来。
德顺一怔,只当他还要反抗,当下蓄力准备再度教训这泼皮一顿,却见胡皮双手举起那根粗大木棍,咬牙向自己的天灵盖砸了下来!
“砰”的一声闷响,听得人心一颤。一股鲜血沿着胡皮刮得光光的额头奔流而下。胡皮伸手在脸上一抹,将血抹得满头满脸都是,嘶声大叫:“没天理啊!老天爷不开眼,就让老实人挨欺负啊!我的大叫驴,就这样白白没有了!程劁刀子,你可好狠的心啊!”
他嗓门高亢,口口声声哭着驴,声音也真如叫驴一般。德顺从前也见过市井混混,却从未见过如此刁顽耍赖的,一时被他闹得怔住了。
村民们一瞧又有事发生,立时都不走了,站在院外瞧着。德顺毕竟年少,手足无措地去看程墨,只见他乱发之下面色木然,双拳微颤,仍是死死垂着头。
眼见胡皮头上流的血越来越多,染得地上黄泥窝里的水都红了。德顺一跺脚,跑进草棚牵出那匹老青马,把缰绳丢给他:“这匹马赔给你!”
胡皮从满脸血中睁眼瞧了瞧那老马,蹬腿大叫道:“我的大叫驴才两岁,精壮得很!千里马也不换的大叫驴啊!”
雨水不止,浇得德顺心中焦躁不已。他也算在江湖上见过些场面,此时却被这泼皮气得手足冰凉,恨不得一掌毙了他。可转头瞧着懦弱不语的程墨,知道若不解决这个麻烦,便没有给顾卿河治病的清净日子。他强按下心头怒火,转身进屋拿出桌上的银两,向胡皮身上一扔,冷冷道:“再多就没了,滚。”
胡皮立时住嘴,从地上的泥水中拾起银钱,就算绷紧面皮也不由露出得意之色——赔偿如此丰厚,倒是他没想到的。
他飞快起身,牵着马离开。刚走出院子,便与一个喘着粗气赶来的中年矮子撞了个满怀。那矮子打着一把油纸伞,一见胡皮满脸的血,吓得一怔,口中道:“小皮子你这搞的什么鬼?”
胡皮“嘿嘿”一笑:“甲长大人好啊!”说着假惺惺摆出作揖架势。
这矮子便是本地甲长刘四。刘四皱眉瞪他一眼,又转头瞧瞧程墨,对胡皮道:“你又惹了什么祸?方才有人告诉我,说你跟这儿又闹起来了?”
“什么惹祸?谁惹祸?我来找程劁刀子有事,现在事情办完,就回家去了!”胡皮说着牵马便跑。这村路泥泞,他跑得极快,却丝毫也不打滑。
刘四举着伞,小心翼翼地走进院中打量一番,瞧了瞧德顺,问程墨:“这位小哥……是你的亲戚还是朋友?”
程墨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刘四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德顺,瞧得他身上一阵不自在:“小哥从哪里来啊?”
德顺不喜欢这矮子探寻的目光,说了句“从京师来”便转身进了屋子。
刘四站在门口向屋内探头张望,见床上还躺着一个道士,又问道:“来义川村何事?”
“治病。”
“找劁猪匠治病?”刘四“嘻嘻”笑着,对院外众人促狭地挤眉弄眼。众村民会意,也都笑了。
刘四颇为自己的幽默得意,对程墨笑道:“既然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那就对不住,还是请他们走吧。倒不是咱们义川村不肯留客,只是官府‘逃人法’说得明明白白,缉捕逃人,惩罚窝主!咱们乡里乡亲的,谁也不想闹出这种事儿来,对不对?”
程墨闷声不语。
德顺在屋内听见,怒道:“我们不是逃人!”
逃人是清廷旗下奴隶,多是战后掠夺的汉族百姓,或是因清廷“投充”之策导致土地被夺的农民。旗下生活严苛,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多有人不堪虐待而逃。督捕衙门缉捕逃人的同时,也严惩窝主,若有敢藏匿逃人者,本犯处死,家产没收,邻里、甲长、乡约,各鞭打一百,流放边疆。
隔着窗子,只听刘四千笑道:“这位小哥可别生气。我倒不是说你是逃人。只是身为甲长,便要为一地百姓操心。逃人法惩治窝主可比惩治逃人狠得多,轮到谁身上谁不怕?咱们义川村日子过得太太平平,谁也不愿意莫明其妙挨上这么一个大祸,你说是这个理儿吧?”
他转头问向院外看热闹的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众村民稀落答道:“是啊是啊。”有年长者便讲起几十里外邻村的一起逃人案,又有人说起哪里圈了多少地,又说剃发时屠了多少人。众声议议,皆是心惊胆战之言。那群小孩却不懂什么逃人法,见气氛活跃,便唱起“穷光光”来。
一时迷离雨中全是村民们的议论与高唱,竟都在逼二人离开。德顺怒火盈胸,气得全身发抖,只觉义川村是生平所见最丑恶之地。转头去瞧顾卿河,只见他闭着眼睛似在昏睡,心中不由庆幸:还好他不会听见这些龌龊之言。
却听刘四笑道:“程刀子,他们是在你屋里。走不走,还得你说话。”
程墨沉默片刻。慢慢站起身,隔着窗洞说道:“那么……请二位走吧……”他仍是垂着头,双肩紧缩,动作全然畏缩,就像马上要有极重的一拳打在他身上一般。
村民们纷纷点头称是,对他极为满意,刘四也干笑了几声。
脚下传来“嘤嘤”数声。是那黄狗极通人性,走过来蹭德顺的腿,似是表达歉意。想不到村中唯一的挽留之意竞来自这癞皮狗,德顺苦笑着拍拍它的头,俯身背起顾卿河,将破蓑衣披在背后。
他迈出茅屋走入淋漓雨水,走过那些或麻木、或敌视、或混沌、或窃喜、或轻蔑的眼神。在这些穷苦肮脏的村民之中,他心中满满的愤懑竟化成了如鲠在喉的怜悯。他怜悯这些人,因为他们似乎从未真正活过。
烧刀子
“我瞧不起你们!逞强凌弱、麻木懦弱、见死不救!还叫义川村——白糟蹋了这个‘义’字!”德顺走出十余步,终于忍不住愤声大叫,“什么神医?医者都有悬壶济世之心,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又算什么神医?”
见德顺竟骂了起来,村中人顽愚的面孔渐渐现出怒色,那群小孩更是捡起石头泥块扔来。德顺躲闪不及,只听“扑扑”几声,都打在顾卿河身上。他无奈之下只得快步离开,出了村,沿着山路一直向前。
天色越发阴沉,就要黑下来了。大雨连绵而下,天地间竟似无一可避之地。德顺的马匹和盘缠都给了程墨付账,此时身无分文,只能背着顾卿河狼狈前行。
背后的顾卿河咳嗽几声,道:“这下真的没法子了……”
他平日机变百出,再危难的状况都能想办法化解,此时一说这话,德顺心中不由难过,当下粗声斥道:“少胡扯!有我在,总会想出办法,咱们这就去下个镇子找大夫!若还是不成,就回京师去。京师总会有名医!”
“还敢回京师?你不怕你的姬兰姑娘剁了你?”
姬兰的脉脉眼神在心底流过,所经之处灼痛不已。若不是她,他们二人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德顺沉默片刻,道:“别说话了!省省力气吧!”
夜雨潇潇,山路泥泞,德顺一步一滑攀山而上,虽有蓑衣遮雨,还是浇得全身透湿,冷得发抖。前方树林内有一片黑漆漆的影子,德顺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小小的山神庙。乡间土庙建得简陋,不过是砖石砌起半人高的一间小房,但德顺还是极为高兴,他走过去俯身一瞧,若是能将山神泥像搬出来,他们两个人倒都可以入内坐着。不管如何,先熬过这场雨再说。
他四处打量,想找一块干爽之处放下顾卿河,却听身后一声微弱犬吠,一个影子钻出树丛,竟是那条黄狗。它见到德顺似是极为欣喜,尾巴直摇,鼻子一个劲儿地拱他衣襟。
德顺摸它问道:“你怎么来了?”
黄狗转头向树丛里叫了几声,不多时,便见树丛一分,程墨露出半个身子。他眼神躲闪,并不走近,举起酒壶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把嘴,说道:“你们……跟我来……”
德顺讨厌他懦弱潦倒之态,更恨他这样大雨天还赶自己出门,一时没动。黄狗却咬住德顺裤腿,拽了一拽。德顺立足不稳,只好跟着它走上去。
程墨已有醉态,脚步踉跄,不朝义川村方向走,却是走向山顶。
山上草木丰茂,脚下渐渐没有泥水绊脚,雨水冲洗之下,树木变得清新干净,枝叶也泛出湿润亮光,宛如星光闪烁。
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一片平坦的石崖,石崖之下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雾,也不知有多高。一面巨大石壁挺立着,上面爬满藤蔓。程墨走到石壁前一按,只听“吱呀”一声,竟打开一道门。
德顺这才看出,那是一间简单的窝棚,是用许多根虎口粗的长木杆搭在石壁上建成,因被草木藤蔓覆盖,几乎看不出原貌。他跟了进去,见里面颇为整洁干爽,内有一床、一凳、一灶,墙上挂着柴刀、草耙等数件农具,角落里堆着许多空酒壶。想必这是他上山干活的暂歇之处。
程墨扫了扫床板,示意德顺将顾卿河放下。他从怀中掏出火镰,想点燃火灶,可火绒已湿,打了几下都没点着。
德顺见状拿过火绒,催起一点内力,在掌心烘烤。程墨默默瞧着,一言不发。
木柴燃起,温暖光芒照亮了窝棚。程墨以手遮光,似乎对面貌暴露于人前而觉得自惭。他哑声道:“你们今夜住在这里。”说着话,便有酒气扑面。他说完便转身要走,德顺忙叫道:“你不帮我们么?”
程墨摇头道:“我救不了他。”
“可是,他说你是神医,肯定有办法的!”
“他说我是,我便是么?”程墨话中带有一丝苦涩与讥诮。
“不错,他说你是,你便是!”
德顺话中的执拗令程墨一怔,他站在黑暗之中转头斜睨,火光映着他的半张面孔,刹那之间竟灿然金红,华丽如工笔勾描。可这一瞬似是幻象,之后,他又仰头喝酒,恢复了一张胡子拉碴的邋遢容貌。德顺眨眨眼,只当自己眼花了。
“少年意气,当真是……”他话中带着微醺,“总觉一切都在手中,什么都可把握……”他轻笑,抬头喝酒。
“事在人为,为何不能把握?”顾卿河微弱的声音传来。
程墨瞧他一眼,便垂头摇晃酒瓶,并无意辩驳。
德顺急道:“你就帮帮我们好不好?他的毒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谁都瞧得出,顾卿河脸上青绿之色被火光一映,现出可怕的棕褐,显然是毒性已深,再不能耽搁。
“不是我不帮忙,他中的是‘碧云天’,驱毒要以内力施针,而我……”程墨颓然低头,注视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那正是积年酗酒而致,“多年前便散功,内力尽失,手都不稳了!”
德顺大失所望,尚存最后一丝侥幸问道:“那怎么办?”
程墨不语,窝棚内一片安静,只有木柴烧得“噼啪”作响。黄狗卧在黑暗里,眼睛幽绿闪光。
半晌,顾卿河忽地一笑,道:“德顺,你帮我……起来。”
德顺不知他要做什么,忙扶他倚靠在墙上。他对程墨虚弱笑道:“既救无可救,总不能这样愁惨赴死。余下的时间每刻都如黄金,自不能白白浪费——程将军的酒可否分给在下一些?”
德顺与程墨都怔了怔。一丝感慨慢慢从程墨眼中浮现,他俯身从角落里拎起一个酒坛。他这窝棚里倒真有存酒。
“乡野无佳酿,只有二十里坊的烧刀子。”程墨将酒坛向板床上一放,嘴角噙着冰冷的自嘲。
“孤闷焚心,以刀破之。烧刀子正是此情此地的佳酿!”顾卿河笑道。
程墨闻言似有所感,点了点头。德顺心中激郁,见顾卿河竟要喝死别之酒,不觉眼中一涩,却也说不出话。窝棚之外雨声哗然,窝棚内三只粗陶大碗摆在桌上,三人默默看着烈酒淋漓倒满。
顾卿河捧起酒碗,的双手因虚弱微颤。他对德顺与程墨道:“临别之前,能有二位陪我一醉,实是死而无憾!”
他转向程墨:“程将军以一杆白枪,随闯王旌旗所指而名震天下,孤身直取敌酋,是阵前的勇将;更兼身具回春之术,宛如扁鹊在世,慈心妙手曾医闯王战伤。顾某能与程将军共饮,实是三生有幸!”
程墨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去,脸上木木的并无表情。顾卿河也不待他回答,举碗痛饮而干,村野烈酒辛辣无比,呛得他咳嗽不止,他将碗底亮给程墨,笑道:“先干为敬!”
凄凉笑意在程墨眼底泛起,他也不抬头,单手提碗一吸而尽,蓦地将碗一顿,脸上似有火焰烧了起来。
顾卿河抓过酒坛,再为自己倒了一碗,唤道:“德顺。”
德顺一惊,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你我二人天南地北萍水相逢,却相知如旧。正因深知背后有彼此照拂,才敢不惜性命放手一搏,硬闯生死难关!同袍之义不敢忘,今生纵不能同闯江湖,但求来世也做兄弟!”
顾卿河平素总是一副倦倦模样,此时的壮怀激烈倒是从未见过的。德顺听得热泪盈眶,抖着手端起碗,也不等他,自己先一仰脖子,把一大碗酒都干了。一股火线直烧而下,直通腹底,醺然热力轰地爆发,脑子里一时烧得糊里糊涂。
“同袍之义……同袍之义……”程墨口中喃喃念着,双目紧闭,一线清泪沿着眼角滑落。
程墨仰头又将一碗酒灌了下去,哑声叫道:“好!痛快!”
酒酣火暖,窝棚里舒适如春,三人都忘了外面淋漓冷雨,再斟再饮,醺醺酒气弥散而开。德顺酒量不佳,一碗下去就已头昏脑胀,可顾卿河与程墨却是海量,德顺拼命相陪,也不知灌了几碗,神志已全然糊涂了。
虽醉了,心中的怆然却愈发浓烈。这感觉本是因顾卿河不治而起,酩酊之后却已忘了起因,只有越来越深重的悲伤绝望。想起塞外群雄惨死,自己无家可归、颠沛流离,师父慈严之态、师兄们的言行笑貌、大师兄可悲可鄙的结局、姬兰的柔婉笑意……酒入愁肠全化作悲痛之泪,德顺五内俱焚,一摔酒碗痛哭起来。
只听耳边有人低声唱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却是顾卿河低声哼起一首歌来。这本是前朝戚家军中传唱的战歌,相传为戚继光所作。程墨听了全身一震,手掌不自觉地微微拍着酒坛,附和顾卿河的曲调,也渐渐地高声放歌,眼中泪水闪动: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程墨散发昂头,击节而歌,面容如镌,眼神似刀。
原来这才是“冰卓白枪”的真容……德顺靠在火灶边茫然想着,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可就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看见顾卿河脸色变得愈发可怖。他身上的青气竟在慢慢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入血管,皮肤变得惨白,可血管却脉生如绿蚓,在皮肤之下蜿蜒爬行!
他的毒发作了!
酒意一瞬间冰消雪融,德顺猛地挺身而起,却见顾卿河手中的酒碗落地摔得粉碎,他的歌声也猝然中止。
针石
德顺飞身上前托住顾卿河,只觉自己的腿都软了。他对程墨嘶叫一声:“程神医!”三字一出便是死寂。他一声喊哑了嗓子,再发不出声音。
程墨大惊失色,方才醉酒高歌的清朗神情消失无踪,又变回了邋遢模样。他像见了鬼一般踉跄后退,竟忽地拔脚冲出了窝棚。
窝棚木门拍打着外面的凄风冷雨,黄狗也起身跟了出去。顾卿河看着漆黑门外,低声喘息道:“以命相激……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纵不能唤回‘冰卓白枪’,能唤回他的医术也好。能不能奏效,就看天意……”
原来他是故意引发“碧云天”之毒.激程墨施治!程墨看起来已彻底是个废人,怎么可能一激之下变回神医?顾卿河这次只怕真要把自己的命给玩丢了!
顾卿河说完这几旬便昏死过去。德顺心急如焚,刚要起身出去找程墨,却见门口影子一闪,是那黄狗先回来了。在它身后,程墨手扶门框站着,被雨水打湿的脸上一副欲进不进的畏缩模样。德顺死死盯着他,目光里用上了全部的力量,仿佛目光可以点燃这根湿透的柴、锻打这柄生锈的剑、唤醒这个心死的人。
短短一刻显得极漫长,程墨终于不堪忍受德顺的目光,一横心进了门。
“何苦这样逼我?”他话音嘶哑尖细,几乎不似人声,“好,反正他怎么都是死,我就为你试一试。”
程墨深吸一口气,走到窝棚角落翻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里是一盒银闪闪的针。
他双手颤抖,在盒内拨了一拨,可手指竟粗笨得如同木棍,连一根针也捏不起来。抓了半天,他才勉强拿起一根针,在灶上过火,对德顺道:“脱掉他的外衣,露出脊背来。”
德顺褪去顾卿河的道袍,露出一大片发青的脊背。程墨认穴也似乎有些犹豫,深吸一口气,才缓缓伸出微颤的手指按在顾卿河背上,确定施针之处。
“碧云天的毒本是中者立死,他能多活这几日,是因为被封住了风池。”程墨哑声道,“血脉气息迟滞,减缓毒性发作——这样重手法废武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方才他一饮烈酒,血液疏通活络,猛地催发了毒性。”他将针沿着顾卿河身上经脉一一扎下去。德顺本来还担心他会扎锆,见他下手颇准,不由松了口气。
随着银针一根根准确扎入,程墨似乎也渐渐驱除了心中的恐惧。他手指轻捻,又插入一根银针:“其实……在从前,我是可以解开碧云天之毒的。这毒是琤瑽韵的秘制,琤瑽韵班主曾与我有数日相处之缘……”
他眼神微散,似乎想起从前某日,但马上凝神,专注于手中银针:“那时琤瑽韵还未被清廷绞杀,那时……清军还未入关。”
清军还未入关,那正是程将军和他的大顺意气风发时吧?跟着闯王揭竿而起,风卷残云般直入京师,硬是掀翻了前朝数百年社稷,逼得明帝自尽而亡。德顺看见他眼中光芒微闪,那也该是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段日子。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天下称大顺为贼,却不知真正的贼还在后头。”程墨冷笑着,眼中嘲讽之色一闪。从他鼓起勇气再次进入这间窝棚开始、从他扎下第一根银针开始,他似乎正一点点去掉覆在身上的潦倒外壳,露出内核中深湛的光彩。
德顺目光中不禁带上了崇拜之色,心中也渐渐相信,在程神医手中,顾卿河的毒是一定可以治愈的!
一个时辰过去,顾卿河血脉中的绿色终于彻底中止了蔓延。他四肢如被碧绿罗网包裹,只有躯干尚未发作,仍泛出青色。程墨遗憾地轻叹:“可惜我只能做到这样,在重要大穴施针,阻止毒性进入心脉。若要根治,需要以内力下针,而我丹田干枯如沙,提不起一点内力,无法为他根治。”
“难道你的武功也被别人废了么?”德顺嘶声开口。
程墨沉默片刻,忽地一笑,道:“不,我的武功,是被我自己废的。”他疲惫地一拢散发,露出明晰的前额。德顺吃惊地看见他精致如雕琢的面孔,若除去沧桑与失意留下的皱纹,他俊美得几如女子。
“自己废的?”德顺不能相信,“自己怎么会废掉自己的武功?你再试一试好不好?也许可以提起内力!你武功那么高,医术又那么厉害,怎会没办法?”
程墨苦笑摇头。医者不能自医,更何况自己得的是病入膏肓的心疾,却怎么解释给这个执拗少年?
那些年的壮怀激烈、意气昂扬,在渤海之滨尽数化为齑粉。当身负重伤的他在战场醒来,只见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同袍兄弟皆成尸山血海,而异族铁蹄已踏破锁钥雄关。支撑心智的支柱轰然倒塌,他几乎无法承受这致命的一击。“冰卓白枪”从此死去,偷生的不过是个落拓酒鬼。
程墨看着手中银针,上一次拿起它,仿佛是前世的事。
“那该怎么办?”
程墨黯然道:“我不知道,或者……你去找他的同门。能以这样怪异的手法废掉一个人,想必并非泛泛之辈。”
“同门?”夏烟冷冰冰的面孔浮现在德顺脑海中,他忙用力摇头,“不成!他的武功就是被同门废的!”
德顺挠挠头,咳了一声,用嘶哑嗓子对程墨从头到尾讲述起来。
从塞外风雪直到京师麦田,二人种种经历恍如昨日。程墨一直沉默地盯着银针,不发问,也不打断。德顺不知他是否在听,却还是一直讲下去,倾诉的欲望极为强烈,也或许只有这绵绵不绝的倾诉,才是德顺此刻唯一可以抓住的安全感。此外,德顺也想要面前这个木雕泥塑般的男人知道:世上有种东西珍贵如金,就算有干难万难,也要死命争取,不可让它失去。
灶火渐熄,余烟盘旋。讲了大半夜,德顺终于说累了。刚一松弛下来,便觉不胜酒力。他呆看着昏迷不醒的顾卿河,惘然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喃喃念着,终于不敌疲惫,靠在床边昏昏睡去。
黄狗乖觉地凑过来,在主人的抚摸下惬意地闭上眼睛。程墨却毫无睡意,只是看着酣眠不醒的德顺与顾卿河。
这两个少年经历了太多艰险,虽狼狈疲顿,眼中却仍闪着锐利光芒。那是少年才有的执拗与不懈,锋利如刀,似乎要一直挖出他麻木心底的痛与愧。他本不想帮忙,但德顺那一声“我瞧不起你”却将他刺痛,而顾卿河垂死之态也激起了他的医者仁心——他本以为自己已堕落得无知无觉。
可那又如何?
程墨摇头轻笑。自己依旧毫无内力,顾卿河的毒也还是无法解除。这对不谙世事的孩子根本不解生之多艰!他们全然不知自己所对抗的是何等庞然大物,却螳臂当车一般拼尽全力,这是少年人的勇敢,还是荒唐?
他推门走出窝棚,站在石崖之前。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浓云卷去,天际露出一颗锋利星芒,那是太白星。从前无数暗夜霜晨,它也曾如此刻这般炯炯照临,如一只警醒的眼注视戎车铁骑、飘飘征衣。
想来我也曾如他们一样勇敢或荒唐……程墨微微闭上眼睛。方过半生,可这半生竟漫漫无涯,仿佛已耗尽了他所有岁月。
杨九
甲长刘四气喘吁吁地爬上石崖,一眼看见的,就是程墨站在山崖边沿,迎着将晓的青白曙色。刘四心里猛地一惊:这个程刀子怎么一夜之间竟高大起来了?
却听胡皮叫道:“我没说错吧四叔!他就在那儿呢,旁边就是他的破窝棚!”胡皮额头上包着一大块绷带,看上去极为滑稽。身后跟来的十几名村民也七嘴八舌地说程刀子常在此打猎居住,有时甚至十天半月不回家,孤僻得很。
他们一大早爬上山来,就是因为刘四心中惴惴,总觉得心中不踏实。那两个外乡少年看起来极为狼狈,却敢替程刀子出头,还大方地付了驴钱,实在是少见。他回家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蒙咙之中刚要入睡,却忽地睁开眼睛,觉得在那少年后背上,隐隐有几片暗色痕迹,那似乎是血?
若真是什么贼寇跑到义川村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刘四实在等不得,天没亮就爬起床,找了村中强壮汉子一路寻来。
“程刀子,你果然在这儿!”胡皮快步上前,“嘿嘿”一笑,“甲长大人找你呢!”
看着程墨缓缓转身,奠名的怯意从刘四心里泛起。不知为何,刘四觉得面前这家伙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但是胡皮忽地跑上前,一把扯住程墨的胳膊,将他拽了过来。程墨微微一怔,却没有挣脱,在这一瞬,他身上的陌生感消失殆尽,站在众人面前的仍是那个窝囊无能的兽医。
刘四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定是昨晚没睡好。他心中一股火提上来——还不都是为了这个该死的程劁刀子!
“你那两个客人送走了么?”他不客气地开口,语气硬冲。
程墨闻言垂下眼睛,并未说话。一瞧他脸上神情,胡皮便跑向窝棚内,口中说道:“还问他什么?瞧瞧不就得了?哎——”
他一推开门,正遇见黄狗钻了出来,后面跟着德顺。
“甲长,你瞧你瞧——”胡皮掩饰不住幸灾乐祸,一脚踹开黄狗,“真在这儿呢!”那些村民一看也兴奋起来,围上去只怕德顺跑了。
刘四黑了脸:“怎么,程刀子,你这是非要跟咱们义川村作对么?想当年你流浪至此,无依无靠,一身的刀伤,那时咱们念着你的难处,也不问你来历,还不是收留了你?”
程墨脸上现出惭色,低头道:“是。”黄狗见主人如此,极有眼色地蹲在他脚旁,安慰地瞧着他。
“今时不同往日,官府查得极紧,你可不能再让我难做!这俩人若是给查出来,你是要拖累大伙一起没命么?”
程墨不语。胡皮见他没理还死犟不开口,上前推他一把,叫道:“你他妈的倒是说话!”
德顺见状叫道:“别动手动脚!”
胡皮笑道:“好个小子,还敢出声!昨天让你讨了便宜去,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他手一挥,身后几个村民便围了上来。他们中多有胡皮的伙伴,也是平日横行乡里的混混。
看着涎着脸的胡皮,德顺只觉一阵厌恶,他皱起眉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怎样?”胡皮咧嘴一笑,“让你们滚!”
德顺本就是遇硬则硬的脾气,见他居然强横起来,不由起了对战之心,冷冷道:“就凭你?”
“对,就凭你胡皮爷爷我!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义川村百里地面上,谁敢来触我的霉头?”他口中说得硬气,却暗对那几名村民使个眼色。来时路上已经说好,要众人一起冲上去将德顺围住痛殴,再不给他还手之机。昨日德顺稍一动手便将胡皮打倒,胡皮还是极为忌惮的。
那十几名村民便各找位置,将德顺围在中间。德顺心中一晒,对付这些人于他倒不在话下,只是他们毕竟是程墨的乡邻,如果此时不计后果地出手,只怕程墨日后在村内的处境更糟。
胡皮大叫一声:“打!”听他一声号令,那十几名村民立时扑了过来。程墨想要劝阻,却被人推到一旁。
德顺不想与他们纠缠,身子一转,使出“腾若流星”的一点小手段,用掌缘点刺即止。村民们并无功夫,一挨他身边便被推开,所触之处如被蜂蜇,一时衷叫连起。刘四见势不妙,顿足叫道:“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胡皮只是怂恿,自己却没上前。见一群人也拿不住德顺,他眼睛一转冲向窝棚,口中叫道:“好啊,敢来我义川村撒野……我叫你撒野!”说着抬脚一踢,便听“咔嚓”一声脆响,窝棚的墙被他一脚踩穿。
那墙本就是几根木杆支在石壁上,再用干草编成。胡皮力气颇大,见墙被踏坏,哈哈大笑又是一脚,半扇墙一时都塌了。
德顺一见不由怒意横生:顾卿河还在里面睡着,这混蛋竟把窝棚拆了!他再不顾身边村民,闪身扑到胡皮身边,劈面便是一掌,将他打得跌了出去。身后“呼”地一响,却是倒塌的草墙燃烧了起来。
那些木架、干草倒在窝棚内未熄的火灶上,火势一跳便着了。德顺飞身上前一掀,将那面墙甩到一边。里面的顾卿河半裸着上身伏在床上,背上扎着针昏睡未醒,所幸并未烧伤。
德顺上前背出顾卿河,才跑出窝棚,便见那墙烧得塌架了。他怒视胡皮,骂道:“你好狠毒,里面还有人,怎么就拆棚子?”
胡皮从地上爬起来,见德顺背着人动手不便,顿足大叫:“打他!”这次他倒是敢为人先,第一个扑了上来。
德顺一脚将他踢翻,闪身后撤,心中也不由一紧:这十几个壮汉一围上来,若是背着顾卿河与他们对打,只怕真要吃亏。
忽听空中有朗朗笑声传来:“原来他们要拿的,竟是连几个乡巴佬都对付不了的小子!”
话声中有种奇异质感,远如天际沉雷,却又近如耳畔低语,直灌入心底。德顺一惊:这是以极精湛内力发出的声音,来人是高手!
黄狗伏低身子,向石崖下发出威胁低吼。那里果然有人慢慢走上来,先露出一顶破旧包头巾,然后才是一张苍老面孔。德顺看见那头巾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揄扬九重”杨九!
天下闻名的三大杀人高手之一,此人使的是一根犀皮鞭,出手快如鬼魅,杀人多是一招直中对方致命处。因其貌似憨厚,更显心狠手辣。德顺二人在京师曾与他照面,当时若不是顾卿河设计将他支开,只怕二人早已命丧他手。
杨九缓缓走上石崖,身穿粗旧短衣,布巾包头,样貌举止全然一副村老模样。一名村民不知厉害,还以为是哪来的马夫,对他叫道:“喂,哪里来的老头儿,这里忙着追逃的正事,你还是走远点,别碍着……”
他还未说完,便见杨九笑了笑,这村民的话便再无下句,只余“吱吱”声响。众人一瞧,那村民双眼圆瞪,喉间鲜血倒涌,挣扎片刻颓然倒地。
众人傻傻瞧着这一幕,一时都吓呆了。半晌,胡皮忽地尖叫一声,拔腿便跑。可他还未迈步,便一跤摔在地上,忽又打个滚坐起,抱着脚踝惨叫不止。血从他指缝流出,瞬间便染红了鞋袜。
“既然忙着正事,那就谁也别走。”杨九笑眯眯地看向德顺,“高少侠,京师一别数日,甚是想念。你们二位可还好啊?”
杨九两次出手皆如鬼魅,众人连他的动作都未看清。德顺不由后退一步,怒视着他。杨九笑道:“何必这样生分,当时咱们结识,在马车上不是还很谈得来么?”说着自己似觉得好笑,“桀桀”笑个不停。
刘四本缩在一旁,见杨九与德顺说笑,便偷偷向一旁树丛挪去。树丛甚是茂密,若纵身一滚,便可伺机逃脱:他几下蹭到石崖边沿,正要翻身滚下去,空中“嗖”的一声脆响,眼前似有一条毒蛇飞卷而来,却在眼前一顿,蓦地缩了回去。
这一鞭动作稍慢,似被什么所阻。刘四吓得魂飞魄散,忙在自己头脸身上一阵乱摸,只怕哪里也有个血窟窿。却听杨九声音里笑意消失,声音平板地说道:“韩娘子,你这是何意?”
众人不知他在与谁说话,静默半晌,便见石崖下又走上来两个人。一人身高背阔,面色铁青,整个人都发出威猛之意。他身边是一位素服女子,姿容虽平常,可发髻高绾,长袖广襦,气质高雅,令她看起来华贵美丽得难以逼视。
这三人一似马夫,一似兵将,一似贵妇,看来有天壤之别,德顺却一见便觉得他们极为相似,那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杀气!
揄扬九重杨九、天汉星渚韩宿、黑云压城乌铁关!德顺心中暗叹一声:三大高手齐出,姬兰啊姬兰,你果然再不会给我们一点逃生之机了。
韩宿温柔的眼波扫过石崖,被她目光触及,众人只觉身心一松,有如沐春风的畅快。她对杨九笑道:“我是怕日后被人说,‘揄扬九重’的杀人高手之名,不过是得之于滥杀!”她话音刚落,众人身上的舒适感觉又猝然消失,煦暖春风竟转而威压直下,沉重得令人心悸。
她这是卸去了杨九加诸于众人的杀气,却又将她自己的杀气强加于众人!只一照面便可用杀气影响他人,这是何等高手?
程墨
天越发亮了。
朝霞瞬间点燃了半个天际,映得众人身上都红艳艳的。这定是个无风无雨的大好天气。可这一天,竟是以面对三大杀人高手开始。
杨九“嘿嘿”一笑:“滥杀又如何?杀便是杀,还有什么区别?我可没有那沽名钓誉的世家习气,明明一样是杀人,却还惺惺作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天下好事都是你的不成?”
韩宿面色一变,刚要开口反驳,身边乌铁关却哼了一声,似有不忿。他们三人本无任何关系,不过是因在江湖中常被并列提及,便被景亲王依次招拢而来。三人性格出身迥异,彼此都有不服之处,但再大的不睦,也不该影响此次任务。韩宿硬忍了下来,默声不语。
杨九见韩宿示弱,心中得意,手一抖便甩起犀鞭。他为炫耀故意将动作放慢,所有人都看着鞭梢猛地探起,如刺直挺,向着一名村民咽喉飞去。
德顺大叫:“住手!”
杨九果然住手。
那根犀鞭悬停而止住,剑一般点在村民的脖子上,吓得那村民面色如土。杨九内力竟可将柔软的犀鞭抻直如铁,德顺只觉冷汗都流了下来。
“我可以住手。”杨九笑容慈祥,“只要你们乖乖束手就擒。”
德顺脸上刚现出迟疑,便听一声惨叫,村民脖颈上血花溅起,已被杨九洞穿!其他村民一瞧立时尖叫起来,畏缩成团,羊群一般挤在一起,哀求饶命之声不绝。
“你……你这个疯子!”德顺激愤大叫。
“他可不是我杀的,这人是因你而死。”杨九说着犀鞭又是一抖,指向下一个村民。
韩宿大声叫道:“不必如此!”话音未落身已飞起,德顺眼前一花,便觉身体麻木无力,双臂软软垂下,正是韩宿上前点了他的穴道。
“这两人并无还手之力。不要滥杀无辜,擒了他们赶快交差便是。”韩宿抓住德顺的肩膀,皱眉瞧着杨九,眼中满是鄙夷。
可杨九杀性已起,犀鞭仍不停顿,毒蛇一般剜入那村民心口。村民惨呼倒地而亡,血淋淋的鞭梢蛇一般滑出,“啪”地一甩,一串血点落在地上,灼痛人眼。
他是人还是禽兽?怎能如此随意取人性命!
德顺看得目眦尽裂,愤声大吼,声音回荡在石崖之上,却转瞬即逝。他肩膀剧痛难忍,失去手臂的支撑,背上的顾卿河缓缓下滑。德顺只能俯身半跪,咬牙支起顾卿河的身子不使其落地,眼中泪水滑落,砸在石头上发出“啪”的一声。
他并不怕被擒,只是觉得自己让事情落到如此地步,实是无能!
就在此时,一个嘶哑声音猝然响起,每个字都在颤抖:“你们……欺人太甚!”
程墨踉跄一步上前,血红双眼直盯着杨九,仿佛还带着潦倒醉意。杨九一怔,笑道:“村野之内亦有勇夫,竟有人敢出头么?”
他抖腕收鞭,转向程墨。可他还未出手,一直不语的乌铁关却面色一变,开口道:“你是程墨?‘冰卓白枪’程墨?”他声音低沉,掩饰不住诧异,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忽地爆出光来,“原来你还没死!”
杨九与韩宿闻言都吃了一惊。“冰卓白枪”之名如雷贯耳,江湖中谁人不知?只是大顺云散后,他便湮没无闻,不想竟在这荒村中。方才他老老实实站在一旁,一副懦弱无能之态,三人一直以为他也是村民之一。
程墨微微点头,也看着乌铁关:“原来你也没死。”
二人冷冷对视。众人瞧着他们,忽觉一股气息渗入毛孔,令人忍不住打颤——这是乌铁关身上爆出的杀气。
原来他们两个认识。
而且,他们之间有仇!
德顺脑中刚闪过这两个念头,便见乌铁关右臂一抬,手中闪电般擎出一柄长刀!那刀并非常见的刀形,刀身修长细窄,刀刃极薄,锋刃闪亮如冰雪。
晨风拂动程墨的乱发,他缓缓道:“想不到你还在使用此刀。执武毅公所制戚刀而身事三主,你出刀时就没有一丝惭愧么?”
乌铁关脸色一沉,原本铁青的面孔愈发难看。他与程墨是多年旧识,二人同为江浙义乌人。义乌本是前朝武毅公戚继光的戚家军成军之处,虽数十年已过,这支抗倭劲旅的诞生地依旧民风勇悍,多有当年尚武之风流传,乌铁关使的便是戚家军特制的戚刀。
乌铁关本是前朝参将,一身硬功夫再经兵马生涯锻打,手段强悍,杀人无数,在江湖上极早便有了“黑云压城”的盛名。可惜一战失利被俘后,他率军转投大顺,还曾与程墨并肩作战;后来清兵入关天下动荡,他见大顺势去,又效忠清廷,参与捉拿反清志士。他不惜天下诟病,短短时间连易三主,早已被江湖中人视为败类,只是这败类却太过强横,竞无人敢挺身讨之。
杨九见状笑道:“想不到有人揭了乌黑子的伤疤,这一下倒是不用我出手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半空中似有雷电击下,猛地一亮,破开晨曦,照得众人面容变色。乌铁关长刀下劈,这一刀杀气满溢,刀锋未至,天上地下已全是刀意,就算一流高手也难避开,更何况程墨这个毫无武功的废人?
一个影子忽地跃起,挡在程墨身前搅入刀中。雪白刀光里蓦地爆开一丛血色,众人只听一声低沉嘶吼,刀光猝然熄灭,乌铁关闪身后撤,持刀的手臂上拖着软绵绵、毛茸茸的一条东西。
德顺定睛一瞧,只觉心都翻了过来。
那正是程墨的老黄狗,已被乌铁关刀锋卷得下半身全无,却死死咬住他手臂不放,眼中凶光大炽,绿幽幽的如狼一般。
乌铁关负痛,伸手去推它的头,可这癞皮老狗似将毕生之力都加诸于一口钢牙上,竟一时推不掉。乌铁关大吼一声,手上加力,硬生生掰开它的嘴,将它摔在地上。黄狗嘴中数颗尖牙断在乌铁关手臂之上,终是撕下他一大块肉,抬眼望向主人,呜咽一声就此死去。
程墨一时脸色惨白。
他低头看着地上惨不忍睹的一团血肉,不能相信那就是曾欢跳奔跑在自己鞍前马后的细犬。在那段意气飞扬的戎马岁月,它只是条不知深浅的半大小狗,要时时瞧着主人眼色学习规矩。而在伴他颓废多年后,它却以死亡教给主人,该如何活着。
一阵晨风吹过,程墨茫然低头,发现自己前襟破碎,露出清瘦胸膛。乌铁关的刀虽被黄狗阻挡,刀风却还是袭入了他的身体。他一口淤血喷在地上,腥稠发黑。
就在这一瞬,心中某处如燧石相击,闪起一簇星火。
程墨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自己还坐在窝棚里为顾卿河驱毒,手中所持并非银针,却正是这簇火苗。他看着火苗钻入皮肤,自大杼而起运气行血,沿风门、肺俞逐一而下,瞬息之间行经全身,所经之处无不烧灼,一路点燃全身纵横交贯的经络,最终归于丹田。炽烈杀意“轰”的一声爆开,腹内气息鼓荡如海,沛然勃发。
杨九察觉不对,叫道:“乌黑子,当心!”
乌铁关早已提防,反手一刀向程墨扫来。相距甚远,那一刀的刀风还是“嗡”地一下吹得德顺面颊疼痛。众村民早已不敢出声,都死死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
程墨身形未动,腰身却忽地向后一弯,使出个极漂亮的铁板桥。这一躲全凭本能,长刀激电般在他鼻尖前掠过,石火一击的瞬间在他眼中却漠漠无边。
他还带着刚醒来的懵懂,似乎仍旧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映在清亮刀身上的面容是谁?
那呆滞神色、那深浅皱纹、那浑浊双眼、那凌乱须发……那是我么?是“冰卓白枪”程墨么?
不!那只是一个无能的酒鬼,一个邋遢的兽医,一个偷生的懦夫!
我,本不是这样!
程墨一掌击出,向刀身上的影子击去,想拍碎那可鄙的自己。这一掌后发先至,快得匪夷所思,众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长刀横扫的一招后半截被一掌破去,乌铁关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大力沿刀身而来,硬生生扭转了刀势。他慌忙侧身变招,避开这巨大力量,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晨光照耀之下,程墨前襟散落,乱发飘飞,慢慢抬起双眼。众人吃惊地看着他,仿佛看着泥土之中一株新笋拔节而起,每一寸都是傲然现于天地的崭新模样。
“有我程墨在此,再不许你们伤一个人!”
施针
他醒了,终于清醒了!
顾卿河以命相激唤醒了他的医术,而村民与那黄狗的死却唤醒了他的武功!德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四等几个村民也都目瞪口呆——怎么那个窝囊的程劁刀子竟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乌铁关持刀护住身体,显是对他极为忌惮。杨九见状忙道:“程墨,我们此次是要拿那两个小子,与你无关。乌黑子杀了你的狗,我们会照价赔你,你只要站在一旁,别妨碍我们办事……”
“照价赔偿?”程墨话音极低,却猝然打断了杨九的话,让他不敢再说,“你们赔多少钱?在你们心中,你们杀的这条狗、这些人值多少钱?”
他话音平淡,却有一种凛凛之气。杨九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体却不自觉地绷紧,手也痉挛地摩挲鞭柄。
韩宿在一旁忽然一笑,朗声道:“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得见‘冰卓白枪’!”
她声音清脆,听在杨九与乌铁关耳中都觉身上一松,暗道惭愧。原来她已看出他二人一时被程墨的强悍之气慑住,故意出声破解,免得他们被程墨牵制。
晨风拂动她长长衣裾,翩然如丹青画中人。她对程墨微笑道:“看来你是不肯袖手旁观了。那么……”她眼神一冷,“咱们就比试比试!”
韩宿出身清贵,并非草莽江湖中的女子。她生于江苏世家大族,父兄皆是东林复社士子。因幼时重病,家人将她舍入梅山善之庵,有缘师从允衡师太,学了小翻云手,她后又四处拜访名师,因天资聪颖、饱读诗书,许多功夫竟能触类旁通,最终将本为女子防身之用的这门小翻云手变成了出招便克敌致死的强悍武功。
她的“天汉星渚”之名,并不像杨九一样得之于屠戮,而是因为出手必杀,星辰闪烁般一点即止,手法诡谲,并不见血。
后来前朝社稷倾覆,父兄全力参与支撑的弘光朝廷竟也扶之不起,与清军一触即溃。家族庞大,根深难逃,为保父兄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应景亲王之召前来效力。她的家族皆忠心前朝,她自然对程墨心怀鄙视——闯贼余孽皆当诛之!
她话音刚落,便听一声风响,杨九的鞭子如箭飞射,向程墨直钻了过去。韩宿不敢怠慢,一招“朱弦玉指”,与乌铁关一起向攻向程墨。
石崖之上烈风骤起,三大高手联袂而至,炽烈杀气直压下来,令人无法喘息。德顺正自心惊,却见程墨身形一纵,向杨九犀鞭迎了上去。
眼见尖锐鞭梢就要刺入胸口,他足下一蹬侧身滑过,鞭梢在间不容发之际掠过他肩膀,刺向他身后的韩宿。
韩宿不使兵器,小翻云手只能近身搏击,她刚凑近便见鞭梢突刺,忙闪身避开。程墨觑着这一良机,飞身跃出三人包围,半空中如鹰扑击,向那个余烟袅袅的破窝棚一踢。
木屑、焦炭乱飞,一时让人睁不开眼。在半天黑蒙蒙的腐草木灰之中,程墨张手一抓,仿佛从天空拽下一道电光!
德顺心潮澎湃,大声叫道:“冰卓白枪!”
那杆枪吟啸一声,抖身而下,雪白枪缨激烈飞转,仿佛这枪亦有灵性,终等到慨然高歌的一瞬,一枪破开十年沉寂岁月,将积压许久的斗志激发而出!
乌铁关长刀劈斩,迎上的正是这样一枪。
长刀几乎脱手,乌铁关折身后退,咬牙顿住脚步,胸中气血翻腾,烦闷欲呕。从未有人能以一招伤他至此,他咬牙忍住剧痛,怒视着程墨。
见乌铁关败退,杨九甩起鞭花,旋如利刃卷向程墨头顶,韩宿也欺身而上,素手一翻,直取韩宿胸前。程墨见状左手一错,变枪尾为枪尖,一柄白杆蓦地探入杨九的鞭圈,如蛟龙直扎进暴风之眼,而右手微抬,弯起长枪前端,恰恰挡住了韩宿的一招“兰花手”。
韩宿双手细白柔软,可一点之下,竟硬将枪杆戳得回弯倒转。程墨微微诧异,银枪一抖,甩去阻力,再刺向一旁尚自喘息的乌铁关。
他不顾韩宿与杨九联手相击,一心直取乌铁关,但这二人岂是浪得虚名之辈?二人飞身如电,各自远攻近战,将程墨迫得无法出手。乌铁关更是搏命而上,长刀死死封住他退路。
程墨长啸一声,震得四周草木簌簌。一股冰冷镇定的气息随着这声慨叹缓缓推向四周,将杨九等三人的杀气一时席卷殆尽。
他手中长枪竟似忽地活了过来!
白光盈空怒涨,半天红霞都隐去艳色,众人一时寒意袭心,竟有身处冰山雪原之感。白枪在他手中伸、缩、弹、挺、点、刺、扫、抡,枪尖、枪缨、枪身、枪尾无处不是杀器。德顺瞧在眼中,只觉得并非是程墨在使枪,倒像是这枪在使着程墨。人与兵器竟可契合如此,这是何等驭物自如的境界?
冰卓白枪,果然名不虚传!
德顺正看得心醉神迷,忽觉肩上一动,顾卿河发出一声嘶哑呻吟。他两只手臂正挂在德顺身前,德顺垂头一瞧,只见手臂血管内的青绿颜色再次蜿蜒起来。在这紧要关头,碧云天之毒竟再次发作了。
德顺已被韩宿点了穴道,动也动不了,见状不由失声大叫,心中惶急无比。眼前忽见白光闪过,德顺便觉身子一松,听见程墨叫道:“托住他!”
德顺茫然抬头,才发现是程墨在杀阵中冲身而出,以枪杆戳开了他的穴道。
托住他?为什么要托住他?难道程墨是要在此时为顾卿河施治么?
德顺不及多想,忙将顾卿河抱过来,让他俯身于自己双臂上。只见他背上绿蔓攀爬,已绕过程墨施下的那几根守护银针,马上就要覆盖整个躯干。
杨九见状已知其意,不禁一喜。他向来嗜杀,尤好以迅疾手段屠戮毫无还手之力者,求的便是一招毙命的快感。可今日遇见程墨,竟斗得极为吃力。此时程墨一杆白枪将他们三人全盘压制,传出去只怕要坏了自己的名声。他正着急,却想不到程墨竟要一边决斗一边施针,真是昏了头!
杨九哈哈大笑,叫道:“程墨,你还真是医者仁心!”手中长鞭一甩,却先向德顺二人扫了过去。
韩宿一向恼他卑鄙,见他又出阴损招数,心中一怒,手上不由停了停。这一瞬之机立时被程墨抓住,只听一声风啸,枪尖如怒龙探头,咬向杨九的鞭梢。
一枪一鞭就在德顺面前咫尺处相击。犀鞭本是挺直如刺,被枪尖一搅立时反卷,德顺眼见犀鞭蛇一般盘结而上,似乎要将枪头绞断。可程墨后手一错便破了犀鞭的旋劲,枪缨飞舞,恰恰甩在顾卿河后背的几根银针上。
在生死决战的关头,程墨的内力竟能沿长枪奔涌而至,丝毫不错地注入几根发丝般的银针。德顺感到膝上顾卿河的身子微微一颤,竞热了起来。
程墨真的施治了!
德顺感激涕零,抬眼望向程墨,却惊见他胸前血花飞溅。就在施针的一瞬,乌铁关的长刀打横劈来,他只能勉力闪躲,胸前终被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
杨九叫道:“好刀!”一鞭甩出极为诡谲的角度,绕过程墨腰身,钻向他后背。
施针一始,内力便不可断续。程墨心知无法闪避,手中长枪再舞,却不是阻挡杨九的犀鞭,而是再为顾卿河续上一记,硬生生用后背受了杨九一鞭!
鞭梢钻入皮肉之声令人胆寒,德顺眼见犀鞭从程墨背后翻飞而出,甩开一串淋漓血迹,不禁热泪盈眶,顿时大叫:“你们这些恶人,我跟你们拼了!”说着将顾卿河向地上一放,纵身上前向杨九推出一掌“野火烧桥”。
杨九一招得手,心中大喜,却万万没想到一旁蹲着的无名小子竟会暴起攻击,仓促下躲避不及,被掌风擦过胸腹,一股烧灼般的剧痛蔓延开来。
德顺毫不停顿,满心愤懑再化一招“澜火飞焰”,掌风如火跃动,转身拍向韩宿。她微微一惊,扭身闪避,并不与他纠缠。
这两招发出不过是一瞬,却给了程墨极大空间。他侧身半跪于顾卿河身侧,一手施针,一手执枪反击,为德顺挑开了乌铁关致命的两刀。
场中情势一时大变,三人看着德顺挡在程墨与顾卿河身前,竟似一面防守之盾。盾牌虽无强大战力,但盾后不时突出的长枪却几乎无人可挡。他们二人联手,一为冰冷枪意,一为炽热掌风,冷热交加,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程墨负伤极重,半身浴血,却仰头慨然大笑:“想不到时隔多年,仍有人陪我并肩作战!”
德顺亦是双眼冒火,比出搏击之势,对那三人厉声喝道:“来啊!”
军法
晨光大亮,照着方寸石崖,照着一地鲜血。
静了片刻,杨九发出一声嗤笑:“你们以为高手对决,仅凭一腔血勇便可取胜?”他以二指捋过犀鞭,擦尽鞭上之血,“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子,再加半个程墨,能胜得了我们?”
韩宿本不愿多事,只想快些擒住德顺二人交差。可程墨与德顺眼中的凛然之气却令她心头一怒:他两个明明不敌我们,却抵死亮出这些骄傲来,臭骨气着实令人着恼。难道天下只他二人是英雄,旁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不成?
她曼声道:“别说是半个程墨,就是十个,也别想逃出我的手。”
杨九方才见她出手似乎不够痛快,心中略有疑虑。此时听她话音冰冷,不由信心大增,叫道:“不错,杨爷我的手段还没放出来呢!”
犀鞭被高高抛向空中,他飞身跃起,探手一捞,鞭影伴着一声霹雳而下。他竟是倒持鞭梢,如使连枷一般将精钢所制的鞭柄向德顺砸了下来。这一下有万钧之力,手法与方才使鞭梢的阴柔毒辣大为不同,空气中立时充满暴戾刚猛的气息。程墨一枪从德顺身后冲出,挟着寒风荡开了这一鞭。
与此同时,德顺的“汉家烽火”也迎上了韩宿的“接引手”。韩宿身手岂是德顺可挡,眼见她柔白手掌一转,做出接引信徒的手势,可手心放出的却非慈悲意,而是夺命内力。德顺掌风全然被抑,身形一翻便向后栽去。就在这相接的一瞬,程墨枪尖已至,如鹰喙一啄,分开了二人。韩宿一击不成即去,德顺心知自己捡了条命,脸都白了。
程墨枪杆一弹,在德顺背上微微一碰,止住他倒退之步,低声道:“不必勉强,你已做得极好。”
他声音醇和,抚慰鼓励直人心内。德顺从未听过如此优美动听的男子声音,强抑激动,“嗯”了一声,心中却暗下决心,就是死也要为他挡住这些恶人。
德顺却不知道,身后程墨的脸已变得全无血色。
方才过招的殊死一刻,顾卿河背上的银针几落几起。程墨以内力灌注于针尖,行经顾卿河全身经脉大穴,一点点逼出他体内剧毒。顾卿河身上的绿色渐渐褪去,碧色毒血经指尖流出,滴落于地。
施针极耗内力,程墨本已负伤,此时更是勉力支撑。杨九三人见状不由停下了手,若是他自己耗尽内力,何苦还要拼斗,只要等着便好。
乌铁关看着程墨,眼中微有感慨,叹息一声道:“程墨,你还是一根筋的老脾气。”
程墨勉强笑道:“你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阴狠。”
杨九见他二人竟似叙旧,便插言道:“程墨你这是何苦。就算你救活了这小子,他也一样要被我们带走,你何必自损内力帮两个朝廷钦犯?”
“你怎知他会被你们带走?”程墨冷冷瞥他一眼,“我要救他,便救到底。”
“救到底?”韩宿秀眉微蹙,“你已重伤,内力又大损,拿什么救?”
程墨拔出最后一根银针,以内力灌注于顾卿河肺俞穴,导引血脉归位,再抬起手,已是全身微颤。他以枪撑地,缓缓起身,神色镇定如山。
“今日,我要以手中之枪做三件事。一,治好他;二、留下他们;三、杀了乌铁关!”他朗朗话音回荡在石崖之上,“我已做完第一件事,还有两件!”
德顺闻言心潮翻涌,双掌中怒焰直翻上来。韩宿看着程墨,诧异于闯贼余孽却也有这般铮铮铁骨,而乌铁关面色阴沉,不发一语。
“杀他?为何要杀乌黑子?你们两个有仇?”杨九倒持鞭梢,鞭柄下垂晃如钟摆,眼睛只觑着程墨的破绽。
程墨点头,刚要开口,杨九便肩膀微晃,一鞭当头罩下。德顺忙上前去挡,程墨的枪却赶在他前头,枪尾弹起拨开鞭梢,身后乌铁关的刀光紧随而落。
方才一拨已用尽他全身力气,这一刀再难抵御,程墨以枪抢地翻身一跃,刀锋劈入石中,火星迸发。然而还未站稳,程墨便觉劲风扑面,韩宿的“掬云手”已点至身前。
她的手太快,指法又精妙诡谲,程墨只觉胸前星芒一闪,内息便翻涌奔流,沿四肢百骸倒转而去。他眼前发黑,身体不由下挫,刚以长枪撑住身体,便听身后传来虎啸般的风声。
长刀与犀鞭并至!
德顺失声大叫,拼死向前冲去,可一声撼天的锵然巨响乍起,将他掀翻在地。三人兵器交错相击,鼓荡的气流中,德顺瞧见程墨拧身出枪,枪杆如蛟龙出水般腾跃有力,一荡挑飞长刀,正敲在乌铁关肩上,杨九的犀鞭却也在此时砸上了他的枪身。
白枪似是顿了一顿,猝然折断。犀鞭裹风而下,击中了程墨的右腿,腿骨断裂之声清晰可闻。
杨九欣喜非常,高声叫道:“白枪断了!程墨败了!哈哈哈,‘冰卓白枪’程墨败在我杨九的手下!”他卑劣嗜杀,却也喜好沽名钓誉。程墨本是体力不支后,先中了韩宿的“掬云手”,才在他二人夹击下被打断右腿,可他却当这是自己一人所为。
石崖上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杨九夜枭般的笑声回荡。
程墨半跪于地,以断枪撑着血淋淋的身体,仿佛没听见杨九的大笑,只是定定看着重伤的乌铁关。
“那时石河阵线未破,同袍尚自鏖战,你却一见满兵来袭便率军逃遁,弃防守要津于不顾,令同袍腹背受敌!”程墨轻声开口,攥紧两手中的断枪,“大顺军虽已星散,我今日却要代无数枉死兄弟行此军法,杀你!”
乌铁关半个肩膀已塌陷,口鼻都喷出血来:“杀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淡,却马上被嘲讽代替,“程墨,你少来道貌岸然!难道你就一定是正义的么?你听听天下人怎么叫你?贼!闯贼!若不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掀翻天地,关外鞑子又怎会有可乘之机?
“不错,我是身事三主,可这三主在我眼中却皆是虎狼,没一个我瞧得起!天地尚且不仁,我不过是一念求生,何苦拿那些忠义礼法来要求我这乱世苟活的区区之身?就连忠义如你不也苟且偷生了十年?你不也和我一样,活得还不如一条狗吗!”
他本沉默寡言,此时却突然拼命嘶嘁出这些话来,众人听了都一时怔住。德顺生于关外,多与满人交往,甲申之乱时年纪又小,体会虽不如关内人深刻,却也知这是奇耻大辱。而石崖上的众人皆曾身经其事,那一年的惨烈变故猝发如雷,每人都有自己的伤痛。
程墨闻言亦动容,看着乌铁关的眼神竟有遗憾之色。
杨九见状心中一动,知道程墨已心软。他投靠清廷最早,知道景亲王大有广揽人才之意。若是自己不但能将德顺二人擒住,还招降了天下闻名的“冰卓白枪”,那该是多大的功劳?
他心中主意打定,便笑道:“这狗年月,谁没有折辱之时?大家都是江湖英雄,惺惺相惜,若能不动干戈而各安其命,那是再好不过。”
话中的意思,竟是与程墨套起近乎来。
德顺皱眉看着杨九,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他正纳闷,只听身后有低哑声音说道:“善恶只在心中一念,是你自己选择为虎作伥,并没有谁逼你,少推在天地、人世身上!若你也算英雄,我倒宁愿自认做贼,只为不屑与你为伍!”
德顺心中一跳:是顾卿河醒了!
韩宿
顾卿河心思缜密,刚一醒来便察觉情势的细微变化。乌铁关与杨九的话听来无害,实际却在消磨程墨的锐气。而韩宿一直沉默不语,出手亦有保留,显是心中另有所想。他一语击碎杨九话中的虚假温情,更在韩宿耳边敲响“不屑为伍”四字。
几句话说得杨九面上再也挂不住,一时凶性大发,厉声叫道:“自认为贼?好,我就先杀了你们这些贼!”他手中犀鞭一甩,向顾卿河与那几名村民抡去,鞭影未落,便有掌风向他胸前袭来。
正是德顺见状不妙,拼死使出“火起龙阙”的杀招。这一招对杨九并无太大威慑,却也让他的犀鞭微微错开了一分。精钢鞭柄重重跌落在石地上,裂纹延伸出一丈有余。
这一鞭正落在胡皮身边。他的腿被杨九重伤,已吓得屁滚尿流,一直缩身不动。此时忽地又来了这么一下,他自觉必死无疑,一横心拿出了赌勇斗狠的劲头,扯开嗓门大喊:“你们既都是这样有手段的大英雄,在这儿欺负我们小百姓算什么能耐?窝里斗又算什么能耐?有在这儿厮杀的工夫,怎么不去杀鞑子兵?去了也算你们是有种的汉子!”
他这一叫,刘四也终于崩溃,放声哭道:“我也不活了!你们杀了我吧!瞧咱们义川村现在败成什么样了?哪里像是方圆百里第一大村?剃头、圈地、投充,没完没了!还活着干什么?满人只拿碎刀子零剐,你们若还念着都是汉人,就给个痛快,一刀杀了我吧!”
众村民方才吓破了胆,又目睹一幕幕浴血厮杀,再听程墨与乌铁关对话,想起连年兵灾人祸,只觉身为蚁民苦不堪言,一时都放声大哭。
乌铁关嘶声惨笑,轻蔑地瞧着这些村民:“真是可笑,乌某手中的刀是为自己挣得富贵功名用,与你们这些蠢货何干?”他笑声未落,便以俯身踞地之势猝然扫出一刀!
这一刀奋起乌铁关最后之力,雪一般向程墨铺去,映着程墨眼中水光微闪。众人各自倾诉的痛苦令程墨一时惘然:人间多险艰,以自己一杆白枪又能承担几何?
他右手勉强抬起,以前半段枪尖去碰乌铁关的刀锋。这一下虚弱无力,枪缨被刀风吹起,飞扬如战旗。瞬间闪现的软弱在这一刻消弭无踪,他长眉一挑,仿佛从飞舞的雪白丝穗中一眼看穿岁月,又看见了这杆枪肆意率性的少年时光。
“万人以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随着程墨轻声念诵的军歌歌词,枪头被长刀斩断,打旋飞出,那片雪白刀光推至程墨颈前,却猝然而止。刀光里有惊龙矫捷射出,穿透了乌铁关的胸口。
这歌义乌乡民人人会唱,乌铁关又怎会不知?他看着程墨空着的左手,知道程墨是以错枪寸劲推出了后半段枪杆。他忽地一笑:“你不必唱这个给我听,我与你……的确不同……”说罢倒地,再也没了声息。
程墨亦颓然倒下,他已耗尽了全部力量。
德顺呆了半晌,扑上去就要扶他,却听杨九厉声大喝,犀鞭一卷一舒,发出诡异哨声,向已无知觉的程墨头顶砸去。
见程墨重伤下竟还杀了乌铁关,杨九亦觉胆寒,决定还是快些结束此事为好。犀鞭还未落下,眼前清影闪过,一双素手翻向杨九面前。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杨九飞身后撤,可面前那双手却以“斗芳”之势紧紧跟随,斗意臌胀,却又美如芳华。
杨九不敢怠慢,犀鞭一抖倒退数丈,厉声道:“韩娘子,你疯了么?”
“我是疯了。”韩宿衣襟飞扬,冷冷一笑,“我疯了才会与你们为伍!”话未说完,右手上扬承露式,左手却比出怒发戟指,破风戳向杨九。
她身形如电,才见变招双手已至。杨九犀鞭未及扬起,便觉喉间一窒,韩宿玉指戳点在他脖颈之上,皮肉未伤,却一指断了他颈椎!杨九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之色,眼前立时黑了下来。
韩宿竟突然倒戈,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只呆看着她。
顾卿河却低低道:“江宁韩氏,果不负前朝忠义之名。”
晨曦已散,太阳高高升起,照着石崖下远远的义川村,屋舍偃卧如酣睡一般。韩宿眺望着那一片村落,轻声道:“什么前朝忠义?我不是也与贼为伍了么?”
聪明如她,怎会听不出顾卿河那句话中的点醒?她出言微有讥讽,也不知讽的是顾卿河还是自己。
顾卿河歉然一笑:“是我以狡黠之心度人,说话唐突了。早知韩娘子有如此心怀,根本不必出言相激。”
“不,你正该出言相激。”韩宿转头看着顾卿河,端然掩袖而立,“我虽心中明白,却被现实所缚,无力破解,正需要有人说出契合我心之言,证明我被缚的痛苦不是妄想——原来我实在不该如此的。”
德顺在一旁查看程墨伤势,见他右腿已断,失血极多,却暂时没有性命之虞,这时听见韩宿的话不由一阵感动。见她仪容隽秀,出尘若仙,只觉她是自己生平所见最完美的女子,不由为她回去无法交差而担心。他大声问道:“那你怎么办?怎么应付景亲王他们?”
“怎么办?”韩宿浅笑着望着他,亦为这憨直少年的关怀而心中一暖,“要不扮个苦肉计,你打我一下赤炎掌?”
德顺吓了一跳,忙用力摇头。
“我总有办法,你们不必担心。原来觉得为保家族平安,我忍辱负重一时罢了,却没想过……这‘辱’这‘重’只怕要扛一生一世。”她声音渐低,看向重伤不醒的程墨,目光中流露出钦佩,“若是真的扛上了这些,我未必有他的能耐再世为人。”
众人都怔怔看向程墨及地上浴血的两截白枪,想起方才他断枪悲歌之态,都不禁动容。
“倒是你们该当心。杨九、乌铁关一死,景亲王定会严查此地,你们两个决不能久留。可他伤成这样,怎么办?”
德顺一怔,与顾卿河对视一眼。若是实在没办法,他们只能带他一同离开,只是程墨的伤势怎经得起路途颠簸…一
身后忽然有人叫道:“韩娘子一介妇人都能如此深明大义,咱们义川村岂能坐视不管?”
说话的却是胡皮。他满脸是汗,一双眼睛只瞪着刘四:“四叔,方才你都看见了,程刀子拼死救了咱们大伙。你只说一句,该咋办!”
众村民也惊魂未定地纷纷点头,都瞧向刘四。
刘四抽泣着擦去脸上的泪水、汗水,喘息半晌,猛地咬牙,一双三角眼也放出光来。
尾声
姬兰厌恶地掩住鼻子,皱眉瞧着跪在地上的矮子。那矮子并不敢抬眼瞧她,只对她骑着的桃花骢一直谄笑。
这甲长是个无耻小人。姬兰一眼看透他奸猾笑容。她一进村就失去了兴致,这么一个破地方根本无法藏人,高德顺和顾卿河一定早跑了。
“事情就是这般,小的已向官府报案……”甲长刘四絮絮叨叨终于讲完,他身后几个直眉愣眼的贫苦农夫,也纷纷点头附和。
多冈凑近低声道:“郡主,这些人的话……”
“怎么?”
“我觉得事有蹊跷。”多冈皱眉,“顾卿河身中剧毒,仅凭高德顺一人,怎么可能击杀杨九和乌铁关,再重伤韩宿?石崖上鲜血四溅,显然发生过激斗,也有村民被杀,我不信他们一无所知。”
“那怎么办?”姬兰拉长声音,“把全村人都抓起来打?”她声音里压抑着暴躁,多冈便不敢再多言。
姬兰眼光扫过那些面目愚昧的村民,厌恶地看着他们的一脸傻笑。也许这些蚁民真在说谎,但她不屑花费精力与他们斗智斗勇。义川村通往其他地方的路都有人守着,就算他二人逃出了这个陷阱,还有更深更险的在前面,她不信捉不住他们。
但她想在村中转转,只是好奇是否有他们留下的痕迹。众人默默跟着她,在泥泞村路上绕了一圈,又是一圈。
看过无数间残破房屋,一个小小的院落让姬兰停住了目光。院中草棚内拴着一匹老马,臀背有马车套索磨过的痕迹,可院中却并无马车。
姬兰勒住了马。
站在官兵队伍里的刘四觉得自己就要昏厥了。就在这时,一个破锣般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胖大妇人推开众人冲进院子,堵门大骂:“你这黑心短命的鸟汉子,胡皮送来瞧病的马还没给喂么?整日只会灌黄汤,那马没给治死,倒先叫你给饿死了!”
刘四对多冈哈腰笑道:“村里的凶悍娘们儿……甚是难缠。这兽医的老婆是个泼货,整日骂男人,不懂礼数,叫官爷见笑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有孩子扒着墙头唱道:“穷光光,酒三斗,劁了猪,养家狗!”一路跟随官兵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哄笑起来。刘四骂道:“去,去,去!一群野崽子,快滚快滚!”孩子们吵闹着四面乱跑,却不肯走。
一片混乱中,有村民大胆上前,高声对院中叫道:“葫芦婶,还不快噤声,骂男人也不看时候,这里有官府大人们巡道呢!”
院子里立刻沉寂下来。姬兰见状轻蔑一笑,纵马离去,众官兵急忙跟上。转眼间,便将这贫苦荒村远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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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曩告】
从义川村成功逃出之后,顾卿河本来武功尽废,但是在偶遇某个杂技班子,听到一位老艺人的琴声之后竟有内力恢复的迹象。德顺知道此事后立刻去寻找这帮人的下落。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了他的意料……顾卿河的武功究竟能否恢复,姬兰是否会对德顺痛下杀手?敬请期待《无衣·野渡舟》。